同砚设计 | 阅读 ·《谈谦虚》
说来说去,做人只有两桩难事,一是如何对付他人,一是如何对付自己。这归根还只是一件事,最难的事还是对付自己,因为知道如何对付自己,也就知道如何对付他人,处世还是立身的一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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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同 / 砚 / 设 / 计
- 朱光潜
- 谈谦虚
- 贰零壹柒丁酉年
- 说来说去,做人只有两桩难事,一是如何对付他人,一是如何对付自己。这归根还只是一件事,最难的事还是对付自己,因为知道如何对付自己,也就知道如何对付他人,处世还是立身的一端。自己不易对付,因为对付自己的道理有一个模棱性,从一方面看,一个人不可无自尊心,不可无我,不可无人格。从另一方面看,他不可有妄自尊大心,不可执我,不可任私心成见支配。总之,他自视不宜太小,却又不宜太大,难处就在调剂安排,恰到好处。自己不易对付,因为不容易认识,正如有力不能自举,有目不能自视。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我们对于自己是天生成的当局者而不是旁观者,我们自囿于“我”
- 的小圈子,不能跳开“我”来看世界,来看“我”,没有透视所必需的距离,不能取正确观照所必需的冷静的客观态度,也就生成地要执迷,认不清自己,只任私心、成见、虚荣、幻觉种种势力支配,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弄得完全颠倒错乱。我们象蚕一样,作茧自缚,而这茧就是自己对于自己所错认出来的幻相。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实在不多见。“知人则哲”,自知或许是哲以上的事。“知道你自己”一句古一训所以被称为希腊人最高智慧的结晶。“知道你自己”,谈何容易!在日常自我估计中,道理总是自己的对,文章总是自己的好,品格也总是自己的高,小的优点放得特别大,大的弱点缩得特别小。人常“阿其所好”,而所好者就莫过于自己。
- 自视高,旁人如果看得没有那么高,我们的自尊心就遭受了大打击,心中就结下深仇大恨。这种毛病在旁人,我们就马上看出;在自己,我们就熟视无睹。——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故事。一位美少年纳西司(Narcissus)自己羡慕自己的美,常伏在井栏上俯看水里自己的影子,愈看愈爱,就跳下去拥抱那影子,因此就落到井里淹死了。这寓言的意义很深永。我们都有几分“拉西司病”,常因爱看自己的影子堕入深井而不自知。照镜子本来是好事,我们对于不自知的人常加劝告:“你去照照镜子看!”可是这种忠告是不聪明的,他看来看去,还是他自己的影子,像拉西司一样,他愈看愈自鸣得意,他的真
- 正面目对于他自己也就愈模糊,他的最好的镜子是世界,是和他同类的人。他认清了世界,认清了人性,自然也就会认清自己,自知之明需要很深厚的学识经验。德尔斐神谕宣示希腊说:苏格拉底是他们中间最大的哲人,而苏格拉底自己的解释是:他本来和旁人一样无知,旁人强不知以为知,他却明白自己的确无知,他比旁人高一着,就全在这一点。苏格拉底的话老是这样浅近而深刻,诙谐而严肃。他并非说客套的谦虚话,他真正了解人类知识的限度。“明白自己无知”是比得上苏格拉底的那样哲人才能达到的成就。有了这个认识,他不但认清了自己,多少也认清了宇宙。孔子也仿佛有这种认识。他说;“吾有知乎哉,无知也。”他告诉门人: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
- 所谓“不知之知”正是认识自己所看到的小天地之外还有无边世界。这种认识就是真正的谦虚。谦虚并非故意自贬声价,作客套应酬,象虚伪者所常表现的假面孔;它是起于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所已知的比起世间所可知的非常渺小,未知世界随着已知世界扩大,愈前走发见天边愈远。他发见宇宙的无边无底,对之不能不起崇高雄伟之感,返观自己渺少,就不能不起谦虚之感。谦虚必起于自我渺小的意识,谦虚者的心目中必有一种为自己所不知不能的高不可攀的东西,老是要抬着头去望它。这东西可以是全体宇宙,可以是圣贤豪杰,也可以是一个崇高的理想。一个人必须见地高远,“知道天高地厚”才能真正地谦虚;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老是觉得自己伟大,海若未曾望
- 洋,就以为“天下之美尽在己”。谦虚有它消极方面,就是自我渺小的意识;也有它积极方面,就是高远的瞻瞩与恢阔的胸襟。——看浅一点,谦虚是一种处世哲学。“人道恶盈而喜谦”,人本来没有可盈的时候,自以为盈,就无法再有所容纳,有所进益。谦虚是知不足,“知不足然后能自强。一切自然节奏都是一起一伏。引弓欲张先弛,升高欲跳先蹲,谦虚是进取向上的准备。老子譬道,常用谷和水。“谷神不死”、“旷兮其若谷”、“上善若水”、“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”。谷虚所以有容,水柔所以不毁。人的谦虚可以说是取法于
- 谷和水,它的外表虽是空旷柔弱,而它的内在的力量却极刚健。大易的谦卦六爻皆吉。作易的人最深知谦的力量,所以说,“谦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”。道家与儒家在这一点认识上是完全相同的。这道理好比打太极拳,极力求绵软柔缓,可是“四两拨千斤”,极强悍的力士在这轻推慢挽之前可以望风披靡。古希腊的悲剧作者大半是了解这个道理的,悲剧中的主角往往以极端的倔强态度和不可以倔强胜的自然力量(希腊人所谓神的力量)搏斗,到收场时一律被摧毁,悲剧的作者拿这些教训在观众心中引起所谓“退让”(res-ignation)情绪,使人恍然大悟在自然大力之前,人是非常渺小的,人应该降下他的骄傲心,顺从或接收不可抵制的自然安排。这思想在后来耶稣教中也很占势力。近代科学主张“以顺从自然去征服自
- 然”,道理也是如此。看深一点,谦虚是一种宗教情绪。这道理在上文所说的希腊悲剧中已约略可见。宗教都有一个被崇拜的崇高的对象,我们向外所呈献给被崇拜的对象是虔敬,向内所对待自己的是谦虚。虔敬和谦虚是宗教情绪的两方面,内外相应相成。这种情绪和美感经验中的“崇高意识”(sense of the sublime)以及一般人的英雄崇拜心理是相同的。我们突然间发现对象无限伟大,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,于是栗然生畏,肃然起敬;但是惊心动魄之余,就继以心领神会,物我交融,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提升到那同样伟大的境界。对自然界的壮观如此,对伟大的英雄如此,对理想中所悬的全知全能的神或尽善尽美的境界也是如此。在这种心境中,我们同时感到
- 自我的渺小和人性的尊严,自卑和自尊打成一片。——我们姑拿两首人人皆知的诗来说明这个道理。一是陈子昂的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泪下!”一是杜甫的,“侧身天地常怀古,独立苍茫自咏诗”。我们试玩味两诗所表现的心境。在这种际会,作者还是觉得上天下地,唯我独尊,因而踌躇满意呢?还是四顾茫茫,发见此身渺小而恍然若有所失呢!这两种心境在表面上是相反的,而在实际上却并行不悖,形成哲学家们所说的“相反者之同一”。在这种际会、骄傲和谦虚都失去了它们的寻常意义,我们骄傲到超出骄傲,谦虚到泯没谦虚。我们对
- 庄严的世相呈献虔敬,对蕴藏人性的“我”也呈献虔敬。有这种情绪的人才能了解宗教,释迦和耶稣都富于这种情绪,他们极端自尊也极端谦虚。他们知道自尊必从谦虚做起,所以立教特重谦虚。佛家的大戒是“我执”、“我谩”。佛家的哲学精义在“破我执”。佛徒在最初时期都须以行乞维持生活,所以叫做“比丘”。行乞是最好的谦虚训练。耶稣常溷身下层阶级,一再告诫门徒说:“凡自己谦卑象这小孩的,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”,“你们中间谁为大,谁就要做你们的用人,自高的必降为卑,自卑的必升为高”。这教训在中世纪发生影响极大,许多僧侣都操贱役,过极刻苦的生活,去实现谦卑(humiliation)的理想,圣佛兰西斯是一个很美的例证。
- 耶佛和其他宗教都有膜拜的典礼,它的意义深可玩味。在只是虚文时,它似很可鄙笑;在出于至诚时,它却是虔敬和谦虚的表现,人类可敬的动作就莫过于此。人难得弯下这个腰干,屈下这双膝盖,低下这颗骄傲的心,在真正可尊敬者的面前“五体投地”。有一次我去一个法会听经,看见皈依的信士们进来时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,出去时又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。我很受感动,也觉得有些些尴尬。我所深感惭愧的倒不是人家都磕头而我不磕头,而是我的衷心从来没有感觉到有磕头的需要。我虽是愚昧,却明白这足见性分的浅薄。我或是没有脱离“无明”,没有发现一种东西叫我敬仰到须向它膜拜的程度;或是没有脱离“我谩”,虽然发现了可膜拜者而仍以膜拜为耻辱。
- ——“我谩”就是骄傲,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。人不可没有自尊情操,有自尊情操才能知耻,才能有所谓荣誉意识(sense ofhonour),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,也才能发奋向上。孔子说:“知耻近乎勇”,和《学记》的“知不足然后能自强”,《易经》的“谦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”两句名言意义骨子里相同。近代心理学家阿德勒(Adler)把这个道理发挥得最透辟。依他看,我们有自尊心,不甘居下流,所以发现了自己的缺陷,就引以为耻,在心理形成所谓“卑劣结”(inferiority complex),同时激起所谓“男性的抗议”(masculine protest),要努力弥补缺陷,消除卑劣,来显出自己的尊严。努力的结果往往不但弥补缺陷,而且所达到的成就反比本
- 来没有缺陷的更优越。希腊的德摩斯梯尼斯本来口吃,不甘心受这缺陷的限制,发愤练习演说,于是成为最大的演说家,中国孙子因膑足而成兵法,左丘明因失明而成《国语》,司马迁因受宫刑而作《史记》,道理也是如此。阿德勒所谓“卑劣结”其实就是谦虚,“知耻”,或“知不足”;他的“男性抗议”就是“自强”,“近乎勇”或“卑而不可逾”。从这个解释,我们也可以看出谦虚与自尊心不但并不相反,而且是息息相通。真正有自尊心者才能谦虚,也才能发奋为雄。“尧,人也,舜,人也,有为者亦若是”,在作这种打算时,我们一方面自觉不如尧舜,那就是谦虚,一方面自觉应该如尧舜,那就是自尊。——
- 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,是虚荣心得到廉价的满足。虚荣心和幻觉相连,有自尊而无自知。它本来起于社会本能——要见好于人;同时也带有反社会的倾向,要把人压倒,它的动机在好胜而不在向上,在显出自己的荣耀而不在理想的追寻。虚荣加上幻觉,于是在人我比较中,我们比得胜固然自骄其胜,比不胜也仿佛自以为胜,或是丢开定下来的标准,另寻自己的胜处。我们常暗地盘算:你比我能干,可是我比你有学问;你干的那一行容易,地位低,不重要,我干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业;你的成就固然不差,可是如果我有你的地位和机会,我的成就一定比你更好。总之,我们常把眼睛瞟着四周的人,心里作一个结论:“我比你强一点!”于是伸起大拇指,洋洋自得,并且期望旁人都甘拜下风,这就是骄傲。人之骄傲,谁
- 不如我?我以压倒你为快,你也以压倒我为快。无论谁压倒谁,妒忌、忿恨、争斗以及它们所附带的损害和苦恼都在所不免。人与人,集团与集团,国家与国家,中间许多灾祸都是这样酿成的。“礼至而民不争”,礼之端就是辞让,也就是谦虚。欢喜比照人已而求已比人强的人大半心地窄狭,谩世傲物的人要归到这一类。他们昂头俯视一切,视一切为“卑卑不足道”,“望望然去之”。阮籍能为青白眼,古今传为美谈。这种谩世傲物的态度在中国向来颇受人重视。从庄子的“让王”类寓言起,经过魏晋清谈,以至后世对于狂士和隐士的崇拜,都可以表现这种态度的普遍。这仍是骄傲在作祟。在清高的烟幕之下藏着一种颇不光明的动机。
- “人都龌龊,只有我干净,”(所谓“世人皆浊我独清”),他们在这种自信或幻觉中酖醉而陶然自乐。熟看《世说新语》,我始而羡慕魏晋人的高标逸致,继而起一种强烈的反感,觉得那一批入毕竟未闻大道,整天在臧否人物,自鸣得意,心地毕竟局促。他们忘物而未能忘我,正因其未忘我而终亦未能忘物,态度毕竟是矛盾。魏晋人自有他们的苦闷,原因也就在此。“人都龌龊,只有我干净”。这看法或许是幻觉,或许是真理。如果它是幻觉,那是妄自尊大;如果它是真理,就引以自豪,也毕竟是小气。孔子、释迦、耶稣诸人未尝没有这种看法,可是他们的心理反应不是骄傲而是怜悯,不是遗弃而是援救。长诅桀溺说:“滔滔者天下皆是,而谁以易之”,孔子说:“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之与而谁与?”这是谩
- 世傲物者与悲天悯人者在对人对己的态度上的基本分别。——人生本来有许多矛盾的现象,自视愈大者胸襟愈小,自视愈小者胸襟愈大。这种矛盾起于对于人生理想所悬的标准高低。标准悬得愈低,愈易自满,标准悬得愈高,愈自觉不足。虚荣者只求胜过人,并不管所拿来和自己比较的人是否值得做比较的标准。只要自己显得是长子,就在矮人国中也无妨。孟子谈交友的对象,分出“一乡之善士”,“一国之善士”,“天下之善士”,“古之人”四个层次。我们衡量人我也要由“一乡之善士”扩充到“古之人”。大概性格愈高贵,胸襟愈恢阔,用来衡量人我的尺度也
- 就愈大,而自己也就显得愈渺小。一个人应该有自己渺小的意识,不仅是当着古往今来的圣贤豪杰的面前,尤其是当着自然的伟大,人性的尊严和时空的无限。你要拿人比自己,且抛开张三李四,比一比孔子、释迦、耶稣、屈原、杜甫、米开朗琪罗、贝多芬、或是爱迪生!且抛开你的同类,比一比太平洋、大雪山、诸行星的演变和运行,或是人类知识以外的那一个茫茫宇宙!在这种比较之后,你如果不为伟大崇高之感所撼动而俯首下心,肃然起敬,你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成分。你如果不盲目,看得见世界的博大,也看得见世界的精微,你想一想,世间哪里有临到你可凭以骄傲的?在见道者的高瞻远瞩中,“我”可以缩到无限小,也可以放到无限大。在把“
- 我”放到无限大时,他们见出人性的尊严;在把“我”缩到无限小时,他们见出人性在自己小我身上所实现的非常渺小。这两种认识合起来才形成真正的谦虚。佛家法相一宗把叫做“我”的肉体分析为“扶根尘”,和龟毛兔角同为虚幻,把“我”的通常知见都看成幻觉,和镜花水月同无实在性。这可算把自我看成极渺小。可是他们同时也把宇宙一切,自大地山河以至玄理妙义,都统摄于圆湛不生灭妙明真心,万法唯心所造,而此心却为我所固有,所以“明心见性”,“即心即佛”。这就无异于说,真正可以叫做“我;的那种“真如自性”还是在我,宇宙一切都由它生发出来,“我”就无异于创世主。这对于人性却又看得何等尊严!不但宗教家,哲学家象柏拉图、康德诸人大抵也还是如此看法。我们先秦儒家
- 的看法也不谋而合。儒本有“柔懦”的意义,儒家一方面继承“一命而偻,再命而伛,三命而俯,循墙而走”那种传统的谦虚恭谨,一方面也把“我”看成“与天地合德”。他们说:“返身而诚,万物皆备于我矣”,“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;能尽物之性,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与天地参矣”。他们拿来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是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。这种“顶天立地,继往开来”的自觉是何等尊严!意识到人性的尊严而自尊,意识到自我的渺小而自谦,自尊与自谦合一,于是法天行健,自强不息,这就是《易经》所说的“谦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。”(载《当代文艺》第1卷第2期,1944年2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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